1977年8月6日,邓小平在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上当场拍板恢复高考是改变许多人命运的一项重要决策,也是中国当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前年恢复高考30年之际,这一事件的参与者被媒体请出来,回忆有关经过。
当事人的回忆
最引人注目的,当数当时的教育部长刘西尧和时任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后来担任武汉大学校长的刘道玉先生。那一年,他们代表教育部与中国科学院的有关人员一起组织了科教座谈会。
刘西尧的回忆录《攀峰与穿雾》(2007年修订版,武汉大学出版社,第214页)中简短地谈到此事:
在8月的一次座谈会上,武大教授查全性慷慨陈词恢复高考的必要,小平肯定了他的意见,但招考通知已由国务院发出,开学即将临近,有个当年是否来得及的问题。所以小平说,今年来不及了,明年恢复吧!我说:若推迟开学,还是可以的。小平断然说,既然如此,那就立即恢复。这样,我国就在1977年恢复了高等学校考试入学的制度。
刘道玉的回忆与刘西尧略有出入。他的《一个大学校长的自白》(长江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134页)不仅记录了查全性的发言,还包括刘西尧与邓小平的对话:
“(8月)5日上午,武汉大学的这位代表首先发言,看来他是作了认真准备的,发言时情绪有些激动。他说:“大学的招生工作是培养人才的第一个重要环节……从武汉大学五年招生工作的情况看,按照‘十六字’方针招收的工农兵大学生,文化基础相差悬殊,质量没有保证。……什么‘十六字’,都是骗人的,实际上就是领导批准,其它都是徒有虚名……”
他的发言引起了邓小平的高度重视。他说:“十六字方针必须推倒,恢复统一高考从今年开始。”
刘西尧说:“今年恢复高考来不及了,招生工作会议已开过了。”
邓小平说:“今年就改,看准了,不能等……”
刘校长言之凿凿,但他把时间记错了,应为1977年8月6日下午。“武汉大学的这位代表”就是当年武大化学系查全性副教授。1980年查教授因电化学领域的成就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院士)。现在他被公认为是“倡议恢复高考的第一人”。查院士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现在人们似乎把倡言恢复高考都归功于我,其实当时绝大部分人都有此想法,我只是捅破了一层窗户纸。”(《武汉晨报》,见http://edu.ce.cn/topic/gkssn/zygkgg/200706/07/t20070607_11630646.shtml)
温元凯是当年最年轻的与会者,时为中国科技大学助教。温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因为我是‘小人物’,在座的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和师长,所以还是没有敢举手发言。记得是一个下午的时候,我就利用插话的机会,说我还有话要补充。邓小平说可以。”记者写道:“温元凯就利用插话的机会说高考制度要改革,并提出了十六个字的高考恢复方案。这十六个字叫做‘自愿报考,领导批准,严格考试,择优录取’。”
“没想到邓小平听完我发言后当场讲,温元凯,至少采纳你3/4。我们大家都一愣,什么叫3/4?邓小平说,第二句‘领导批准’可以拿掉,考大学是每个人的权利,不需要领导批准。”温元凯这样回忆。(《市场报》2007年6月8日,见人民网http://edu.people.com.cn/GB/1053/5836803.html)
2007年9月,为了纪念恢复高考30年,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辑出版了《邓小平决策恢复高考讲话谈话批示集(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二月)》,其中比较完整地摘录了邓小平“当场拍板”的讲话。但该书略去了邓小平“拍板”前后与会者的发言和对话,未免美中不足。
同时,《党的文献》2007年第4期发表了中央文献研究室龙平平、张曙合写的《邓小平决策恢复高考改变一代知识青年命运》一文。文中说,邓小平最初是同意1977年招生仍按原来办法的,但“查全性的发言引起与会者强烈共鸣。吴文俊、王大珩、邹承鲁、汪猷等纷纷发言,赞同查全性意见,建议党中央、国务院下大决心,对现行招生制度来一个大的改革,宁可今年招生晚两个月。不然,又招来20多万人,好多不合适的,浪费就大了。专家们的意见震动并激励了邓小平。他问坐在身边的教育部长刘西尧:今年就恢复高考还来得及吗?刘西尧说,推迟半年招生,还来得及。邓小平听了,当场决断……一个重大决策就这样出台了。”两位专家的身份使他们的论述具有权威性,但其中的某些细节以当事人的回忆等资料为依据,也有待核实。
科教座谈会的原始记录
众所周知,邓小平召集的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是由中国科学院和教育部联合承办的。这些年来,鲜有中科院的有关人士回忆此事或披露资料。最近,中国科学院为纪念建院60周年举办“与科学共进,与祖国同行——中国科学院60年展”,其中展出了中国科学院档案中的科教座谈会部分原始记录,那里面就有查全性的发言和与会者的对话,以及邓小平“拍板”的原话,弥足珍贵,特转录如下。查先生的发言较长,这里作了节略,其他人的发言原文照录。
查全性同志:关于招生问题。招生是保证大学教育质量的第一关键。……目前这种招生办法,使大学生的质量得不到保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中小学质量不高,二是招生制度有问题。主要还是招生制度。……现行招生制度有四大严重弊病:1,埋没人才。2,工农子弟很难上大学。贫下中农说:“解放前上学靠钱,十七年上学靠分,十一年上学靠权。3,败坏了社会风气,助长了不正之风,而且越演越烈。据我所知,今年招生还没有开始,但已经有人在请客送礼,走后门。4,严重影响了中小学生和教师的积极性。现在,甚至连小学生都知道,上大学,不需文凭文化,只要有个好爸爸。
现行招生制度必须大改,必须真正保证择优录取,打破现在的框框,不拘一格选人才。……当前正是关键时刻。听说太原招生会,目前尚有可为,迫在眉睫。我呼吁,今年招生开始就要当机立断,下更大的决心,否则又是一、二十万人的质量问题。新生质量无保证,77年教学改革,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一句空话。今年至今要采取一些过渡措施,应当建立全国统一的报考招生制度,应当体现以下精神:1、招生名额不要下到基层单位,至多分配到省市一级掌握……2、要按照高中文化程度,统一考试,并要严防泄露试题。考试要从实际出发,重点考语文和数学,其次是物理,化学和外文可以暂时要求低一点。从语文和数学可以看出学生的文化程度和抽象思维能力。3、真正做到广大青年有机会报考和自愿选择专业。……只要我们采取果断措施,大学新生质量就会大为改观,收到显著效果。要当机立断,只争朝夕,今年能办的将不要拖到明年去办。
刘西尧同志:原来想今年文化程度要求达到高中毕业,名额分配到县。自由报考问题,我赞成南翔同志的意见,但马上要做,还要具体化。
邓副主席:“领导批准”应改为全国统一的招生,委员会定,该委员会由教师组成。
李昌同志:招生问题,只要下大决心,今年是来得及的。
沈克琦同志:完全同意查全性同志的意见,如今年不解决,81年学生的质量无法保证。
邓副主席:改吗[嘛]!既然今年还有时间改,就坚决改吗[嘛]!把太原招生会议的报告收回来,根据大家的意见修改!这涉及到几百万人的问题,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既可以把优秀人才拿上来,又要不致引起波动。你们研究一下,这个方法应当找出来,要求质量。重点学校要统一招生。允许报三个志愿,到校后再分专业。今年开始就改,不要等了。招生十六字方针可以改一改嘛!
温元凯同志:十六字可否改为“自愿报考,单位同意,统一考试,择优录取”?
邓副主席:你的十六字比较好,但你的第二句话有点问题,比如他很好,要报考,队里不同意,或者脾气怪些,领导不同意怎么办?我取你的四分之三,第二句不要。今年要下决心按要求招生,招的生要基本符合提高的要求。
史绍熙同志:应该先考后审。
邓副主席:取了你(温元凯)四分之三。
……
我们看到,查先生的慷慨陈词必经过深思熟虑,切中要害、掷地有声,反映了广大高校教师和青年的迫切愿望,是促成邓小平当场拍板的直接原因。李昌、刘西尧、沈克琦等人的发言也起了程度不一的作用;邓小平顺应民意,其“拍板”是及时、果断而有力的。
次日,中国科学院、教育部编《科教工作座谈会简报》(九)以“必须立即改革大学招生办法”为题摘录了查教授的发言,并称:“参加座谈会的同志,插话踊跃,情绪热烈,对招生问题进行了认真的讨论。数学所吴文俊、长春光机所王大珩、上海有机化学所汪猷、科技大学温元凯等许多同志,先后都发了言。他们表示赞同查全性的意见,建议中央、国务院下大决心,对现行招生制度来一个大的改革,宁可今年招生晚两个月。不然,又招来二十多万人,好多不合格的,浪费损失可就大了。”此处所谓吴文俊、王大珩等人发言,未知何据?我们所见发言记录中并没有他们关于招生问题的发言。而查教授紧接着这个发言,还就“文革”以前十七年教育战线究竟是“黑线”还是“红线”问题,做了有理有据的阐述。这一发言,对八月八日邓小平发表总结讲话推翻所谓“黑线”论也应当是有促进的。
对比会议记录可知,刘道玉先生的回忆录那一段不很真切,刘西尧的态度不够明朗,温元凯在邓小平“拍板”后才对“十六字”方针提出修改建议。人的记忆是如此奇妙,除了查先生,多数当事人都在有意无意之间夸大了自己的作用。
偶然与必然
我国的高考招生制度,在1966年“文革”发生当年被废止,高校停止招生三年多。为了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方针,走面向工厂、面向农村的教育路线,大批学校下放,广大知识青年下放农村或回村劳动。直到1970年,北大、清华等高校开始试点招收“工农兵学员”。工农兵学员的遴选实行的是“自愿报考,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查”的十六字方针。由于不进行公开招考,推荐、批准等环节“走后门”成风,屡禁不止。学员中初中和小学生占大多数,教学质量可想而知。1975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期间,就试图整顿教育工作。当年八、九月,与胡耀邦一道“整顿中国科学院”的李昌同志,就提出试办理科实验中学,为中国科技大学输送人才。李昌还提出了中国科技大学恢复招生,“打算直接从65-67三年的高中毕业生中录取,采取自愿报名、严格考试、半工半读的办法”(冯兰瑞《恢复高考内幕的内幕》)。但不久“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兴起,胡耀邦、李昌被停职,李昌的建议随之落空。
粉碎“四人帮”之后,在20世纪末实现四个现代化成为我国人民的奋斗目标。科学技术现代化是四个现代化的关键,1977年5月底,中共中央决定召开全国科学大会,号召全国人民“向科学技术现代化进军”,培养合格人才成为科技和教育界面临的重要任务。在这样的形势下,改革高校招生的呼声逐渐高涨。小平同志在1977年7月复出后,主动请缨,分管科教工作,立即召集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试图摸清和解决科技和教育工作中的种种问题,可谓正当其时。
刘道玉等人出色地组织了这次会议,查全性等人不辱使命,适时地把改革大学招生的紧迫性摆在国家领导人面前。邓小平同志果断拍板,显示了一个大政治家的担当和风范。
恢复高考是“文革”过后拨乱反正的第一个重大事件。查全性因与刘道玉为同事而被提名参加科教座谈会具有偶然性,邓小平同志及时地拍板也可以视为一个偶然性的事件。但联系这一事件的前后关联可知,恢复高考在当时是势所必然的。俄国思想家普列汉诺夫在《论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问题》中曾说:“个人往往能对社会命运发生重大的影响,不过这种影响是由社会内部结构及其对其他社会的关系决定的。”指出这种必然性并不否定杰出人物的历史作用。反观现时我国教育和科技工作中的种种问题,如应试教育、教育行政化和产业化、学术腐败、教育和科技体制改革迟缓等等,虽然大家对症结洞若观火,但长期得不到解决,正是亟待有魄力的决断。对比之下,邓小平当年果断拍板何等可贵!与会者参与和见证了这一历史性的事件,或多或少有所贡献;当回忆往事之时,“自传体记忆”出现某种“怀旧性记忆上涨”,有意无意地对“自我”有所突出,也是可以理解的。
王扬宗 原载《南方周末》2009年12月9日